为首的人哪怕戴着斗笠,黑布罩面,宋令仪也能认出是土匪头子。
举目望去,天边泛起乌青色,晨雾笼罩远处的山峦,藏在树丛里的少女屏息凝神,短时不敢出去。
与此同时,自青石镇方向来的一队人马,与斗笠黑衣,策马疾驰的土匪们擦身而过。
为首之人锦衣佩剑,约莫及冠之年,身量颀长,饶是一路风尘仆仆,也掩不住他姿容如玉,光风霁月。
“表哥,这些人来势汹汹,看起来不像好人啊。”
锦衣公子淡淡乜了他一眼,“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,莫管他人闲事。”
两队人马愈行愈远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趴在树丛里的少女昏昏欲睡,忽而听见马蹄声逼近,吓得她一扯。
抬头仔细一看,这些人骑着高头大马,为首的男人锦衣佩剑,气质温润,应该是官宦或者大户人家的子弟。
宋令仪沉吟片刻。
无钱寸步难行,更何况她包袱没了,马也没了,接下来的路不好走,倒不如赌一把,请这些人帮忙。
心绪稍定,宋令仪从树丛里爬出来,冲到那队人马前,挥手招停。
锦衣公子手掌勒住缰绳,端坐骏马之上,幽静视线投向那抹娇娜的芰荷色身影。
暮春微凉的空气里,视线交汇,一静,一惊。
“何人拦路?”身旁的人厉声喝道。
宋令仪回神,小跑上前,仰头望着那锦衣公子。
“小女子是汝阳人士,归乡途中遇到劫匪,家人都遭受迫害,小女子侥幸逃脱,不得不丢弃身上钱财保命,还请公子大发慈悲,借小女子一点银钱回乡。”
怕男人拒绝,她先一步道谢:“公子大恩大德,小女子没齿难忘,将来若有机会,必结草衔环相报!”
男人垂眸望着乌发凌乱的少女,白皙脸颊沾染些许尘土污泥,但那双定定望向自己的乌眸转盼流光,楚楚惹人怜。
“劫匪……不会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些人吧?”
说话之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,眉清目秀,额头还绑了一根抹额,若宋令仪没看错的话,祥云暗纹抹额中间缀的是红宝石!
锦衣公子眸光一沉。
“你是汝阳人?”
汝阳人士是宋令仪瞎扯的身份,大抵是心虚,她不敢不敢多看他,垂着长睫,轻轻点头:“嗯,求公子垂怜。”
锦衣公子神色淡然,沉默不语。
旁边的少年扯唇道:“表兄,咱们还得赶路,不能耽误时间。”
少女偏头看了眼少年,深缓口气,嗓音微哽:“公子,我只需要一点银钱,不会麻烦你们的。”
少年撇了撇嘴,表兄最是冷静无情,这姑娘求错人了。
这些人都以锦衣公子马首是瞻,只要他不开口,其余人也不敢帮忙。
少女的心逐渐沉下去,唇瓣紧抿。
想不到这男人看起来光鲜亮丽,心肠竟这般冷硬,她这般哀求都不为所动。
思忖间,有物事落了下来。
她下意识接住,掂了掂,很重。
“这里面的银两,足够你回汝阳了。”锦衣公子声线平缓。
宋令仪一惊,靠手感估断,这布帛囊里少说有八十两银子,完全足够她租马车去京都了。
出手这般阔绰,先前对男人的揣度,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。
宋令仪敛眸正色,朝男人躬身行礼:“多谢公子!”
“此去汝阳,山高路远,姑娘可得谨慎一些,钱财需用在正途,莫要轻信他人。”
说罢,锦衣公子对身后的人吩咐道:“匀一匹马给她。”
“是。”
少女接过缰绳,心头触动。
流浪的几个月里,她见多了人性丑恶,这个人真算得上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。
少女垂了垂睫:“多谢公子提醒,祝公子一路顺风,平安顺遂。”
天光微亮,晨雾弥漫。
宋令仪遥望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人马,心绪格外复杂。
默了两息,她攥紧缰绳,翻身上马,绕远路往青石镇方向去。
少年回头看了眼,撇嘴嘟囔:“表哥不是不爱管闲事么,怎么一下给她那么多钱。”
清晨朦胧的光线里,锦衣公子驭马慢行,两道浓眉不动声色蹙了下。
“而且表哥是汝阳世家出身,那姑娘的口音一听就不对,定是在撒谎……”
“连鹤。”
锦衣公子开口打断少年的喋喋不休,“时局动荡,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,那姑娘孤身在外,警惕些也正常。”
连鹤努了努嘴。
“那也不用给她那么多银子吧,表哥就不怕她拿钱干坏事。”
锦衣公子不语,脑海中浮现那双水光潋滟的乌眸,薄唇微勾:“她不会的。”
…
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峰,一路风尘仆仆的宋令仪,终于来到青石镇。
市集热闹,出城和进城的人赶着骡子骑着马,人来人往,络绎不绝。
少女驭马信步,不时环顾四周确认土匪没有跟来。置身人声鼎沸的集市,方觉一夜的惊惶已过去,心里充满了安全感。
路过一处公告墙,原本走过去的少女,又退了回来,乌眸定定盯着墙上的画像。
这个朝代不像21世纪,可以拍照且人脸清晰,墙上的画像只用水墨勾勒,明明很简陋,宋令仪却一眼认出画像上的人是土匪头子和玄风。
画像旁边的字写着:提供行踪线索,可得赏金百两!
“百两?!”宋令仪瞠目结舌。
一个土匪头子,竟然值百两?还是金子?!她要是向官府提供线索,岂不能大捞一笔!
小心思刚冒头,就被少女摒弃了。
算了,山寨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壮,官府要是剿灭不了,反倒把自个儿搭进去。
思忖间,肚子咕噜作响。
宋令仪羞赧地捂住肚子。
逃了一夜,没吃过一点东西,早已饥肠辘辘。
仗着荷包充实,少女终于敢奢侈一把,不仅进了酒楼消费,还把店里的招牌菜点了一遍。
大抵是饿慌了,接连两碗牛肉面下肚,少女吃饭的速度才缓缓慢下来。
刚出炉的烧麦,热腾腾,香气四溢,一口咬下去还在爆汁。
“再来两屉烧麦!”
“来咯~”
店小二将烧麦放到桌上,看少女狼吞虎咽,衣着脏乱的模样,怕她没钱结账,咋舌道:“姑娘,这里一共十五文。”
宋令仪嘴里含着烧麦,从布帛囊里拿出一两银子,“记得补我。”
彼时,四五个身姿挺拔,劲装佩刀的男子走进酒楼,坐到宋令仪背后那桌。
酒楼每桌都有雕花隔断,这几个人交谈的声音不大,刚好能被宋令仪听清。
“确定在虎头山?”
“有人说在山脚看见他了,在不在,一探便知。”
听见他们提到‘虎头山’,宋令仪咀嚼的动作一滞,脊背往后靠,努力听清他们的谈话。
“不可大意,上回派去那么多人都吃了亏,这次必须一击即中!”
说话之人嗓音浑厚,隐隐透着一股杀气。
“既然虎头山有线索,等吃完这顿饭,就把所有人召回来,一旦发现那人行踪,无论他带了多少人,一个不留!”
‘一个不留’
这四个字将宋令仪的思绪拉回观音庙那日,土匪头子也说过这句话。
她还记得惨死在供桌黄布外的人。
鲜血从头颅流下,眼睛直勾勾瞪着她,眼神空洞,没有一丝生气。
恐惧和惊慌再次袭上宋令仪的心头。她呼吸微窒,手上力道一松,烧麦落地,从座椅滚过雕花隔断,滚到了后面那桌……
谈话声戛然而止。
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宋令仪埋头找烧麦,椅子吱呀响个不停。
“你在找这个?”
那道浑厚的嗓音自头顶落下,宋令仪心脏猛跳,缓缓抬头去看。
中年男人生了双三角眼,眼神犀利,似能一眼洞穿人心。
“……”
宋令仪不自觉咽了咽口水,讪笑着去接男人手里的烧麦,
“谢…谢谢大哥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少女。
形容狼狈,眼神飘忽,手脚不自然,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。
“小姑娘是镇上的人?”
宋令仪强作镇定地笑了笑:“对啊,我家就住对面巷子里。”
“那你可知道虎头山?”
“不知道,我没去过。”
中年男人的视线充满了压迫感,宋令仪不敢与他对视。正好店小二过来把钱补给她,拿到钱,她立马离开了酒楼。
连马都忘了牵,一口气跑出几百米,宋令仪才敢停下来歇口气。
她倚着胡同外的墙壁大喘粗气,脑子里不断盘旋中年男人的话。
听他们的意思是要上山剿匪,可他们也不像官兵啊,特别是那个中年男人,身上戾气比土匪都重。
胡思乱想一阵,少女使劲挠了挠头。
管那么多干什么,她没有见财眼开,去官府提供线索就不错了!虎头山那群人死不死,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!
这么一想,她心里好受多了,正准备离开时,胡同里伸来一只大手,猛地将她拽了进去。
“唔……”
惊恐的呼声消弭在唇齿间。
宋令仪双脚胡乱蹬地,用力拍打桎梏在腰间和唇瓣的大手。
胡同阴冷静谧,与热闹喧嚣的大街形成鲜明对比。
刚出虎口,又入狼窝。
就在宋令仪以为是酒楼里的中年男人怀疑上她,要对她动手时,桎梏在腰间的大手松了力道。
没了支撑,少女跌坐在地。
“哎哟。”
一声吃痛惊呼。
再睁眼时,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袍摆。
宋令仪猛然抬头——数张熟悉的面孔,没有表情地盯着她。距离最近的男人,戴着斗笠,黑布遮面,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眉眼。
“……”
果然,幸运女神不会永远眷顾她!
才逃了不到一日就被抓住,谁能有她悲催?!!
“五爷?”泠泠如山涧清泉般的嗓音微颤。
看着少女忐忑不安的神情,玄风抿了抿唇,抬手示意其余人腾出空间,留给老大解决私事。
对,私事。
在他们眼里,阿梨姑娘已经是老大的女人了,可她竟然一声不吭,纵火离山,简直……太有种了!
跟随老大这么多年,头一回有人敢反抗他,而且这个人,还是老大身边第一个女人。
老大追了一夜,想来是放不下阿梨姑娘。
为免打扰到老大与阿梨姑娘谈情说爱,玄风与其余人很有眼力见的守在胡同口。
巷子里安静无声。
宋令仪怯怯埋着头,嫣色唇瓣抿了抿,不知该从哪里开始狡辩。
静默片刻,男人蹲下身子,拉下挡住半张脸的黑布,抬手扼住少女的下颌,逼迫她直视。
宋令仪视线微挪,便撞入一双寒潭浮冰的黑眸。
“是你杀了徐二吧。”不是疑问,男人语气笃定。
“……”
宋令仪呼吸一窒,纤长眼睫轻闪,强压着慌乱道:“我不知道五爷在说什么。”
萧明夷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,还有强装出来的镇定。凉薄勾唇,手慢慢挪到少女的后颈。
“再不说实话,拧断你的脖子。”
“……”
宋令仪眼角微红。
知道土匪头子不是在开玩笑,是真的会拧断她的脖子。
刹那间,积压在心头的情绪爆发,她深吸口气,下颌微抬:“对,是我杀的。”
萧明夷凤眸微眯。
“是他欺辱我在先!”那双莹润乌眸坦荡无惧。
“你是帮了我,可你更在乎你的面子。你们蛇鼠一窝,纵使徐二欺辱了我,谁又会管我的死活?!”
萧明夷眉头微蹙,没有说话。
“我做的一切,只是为了自保而已,他如果不心怀不轨地跟踪我,怎会落进陷阱,明明是他自作自受,怎能怪我不仁!”
“你要替人渣讨公道,那就杀了我吧。”
宋令仪梗着脖子看他,如同困兽放弃了最后的挣扎。
那双深邃凤眸划过一抹阴戾,萧明夷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后颈,微微使劲,引起少女一阵战栗。
其实她没有说错,他们‘蛇鼠一窝’,就算徐二趁他不注意欺辱了她,只要没闹到他面前,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可是徐二死了,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手里。
愚蠢又可笑。
比起愤怒或惋惜,他更觉诧异。
他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女人,甚至于欣赏,从群狼环伺的险峰杀出一条路,若非他及时发现,恐怕她早已逍遥世间,不知所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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