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郑如堇失神的当口,衣袖突然被轻轻拽动了一下,只见翠红正向她使眼色。
原来郑昌胤和卢耀梅已经争执着往外走去,两人立即紧随其后。观音寺内,碑石林立,
草木蓊郁,流转着历经百年的古韵禅意。寺内香客络绎不绝,
形形**的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愿前来祈福。有穿金戴银的富人,他们出手阔绰,
供奉着精美的八宝蜜饯塔,频频叩拜。也有布衣褴衫的老妪,颤颤巍巍地走上供台,
小心翼翼奉上菜窝头,虔诚祈祷。世间众生百态,皆在匆匆一瞥中。
然而却不知道多少人能如愿。又或者,人们并不是为了如愿,
只要能有个地方把心愿和委屈说出来,便会觉得心安吧。观音寺西侧的别院名“洗尘居”,
是用青瓦白墙围出的一排精舍。院中引山泉为池,池畔设六角亭,各府贵人若想小憩,
便差下人提前交上香火钱就好。在“洗尘居”,可听晨钟暮鼓,却无闲杂香客扰耳,
唯有小沙弥往来送松针茶,让人倍感惬意。引路的沙弥缓缓推开乌木门,一间静室豁然显现。
屋内布置简洁而不失雅致,地上摆着几个柔软的***,供人打坐冥想。
香案上摆放着香炉和供品,檀香正缓缓燃烧,发出阵阵香气,弥漫在整个房间。
素屏风上绘着淡雅的山水图案,墙上挂着《心经》,字迹苍劲有力,隐隐透着禅意。
郑昌胤眯起眼睛,满意地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静室的墨香,倒比我的书房还浓些。
”翠红跟在后面,连忙说道:“老爷,这趟出门我真是开了眼,
枫林红得好像是泼翻了朱砂砚台似的,连休息的雅间都这样别致,也就是与您一道出门,
才能享受这样好的待遇。”听到她的话,郑昌胤略微诧异,上下打量了翠红几眼,
惊叹道:“你近来学问是愈发好了,没想到竟能将枫林红形容得如此贴切,
看来平日没少下功夫。”翠红脸上泛起一抹红晕,娇俏地回答:“若不是老爷平日里的教导,
贱妾哪能有这样的见识。”“哼!”卢氏不悦的声音传来,她斜睨了翠红一眼,
阴阳怪气地说:“我们都走了大半天,你也不知道奉茶,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?
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?”翠红听着她讽刺的话,心中委屈,却不敢反驳,只能抿了抿嘴,
回道:“是,夫人,我这就去倒茶。”郑昌胤聊天的兴致被打断,心情甚是不悦,
背手教训起夫人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居然还敢大声喧哗!
”卢氏蹙眉问道:“这僧舍不是老爷提前定下来的嘛,为何不能大声说话?
”郑昌胤冷哼一声,解释道:“我原本想让人定旁边的主舍,让你们开开眼,
却听说那间禅房被崔家**定下来了。”“不过是个**,又有什么关系。
”卢氏不屑地嘟囔道。郑昌胤瞥了她一眼,道:“无知妇人!
你可知崔家三房嫡女崔蔓月大选过后就会被册封皇后,若谁能攀上崔蔓月,
以后定然少不了好处!”卢氏突然想到听来的小道消息,
问道:“不是说新帝与其表妹青梅竹马吗?外面都传新后将是京兆尹之女姚舒涵啊。
”“我就说你是妇人之见!”郑昌胤坐下后徐徐道来:“若不是先太子外戚权势太重,
引发先帝猜忌,皇位又怎会轮到不起眼的六皇子坐。如果说六皇子只是个闲散王爷,
娶京兆尹之女做王妃倒也无可厚非,但如今登得帝位,京兆尹便万万配不上了。
”卢氏顺嘴说道:“那姚舒涵与皇帝感情甚笃,进宫做个贵妃也不无可能。
”郑昌胤冷哼一声,嘲讽道:“连你都能猜到,难道崔家就猜不到吗?那崔弘运可是宰相,
费劲巴力扶持六皇子上位,又怎会看着其他女人与崔家女分宠。就因为感情甚笃,
姚舒涵恐怕……不会好过。”“老爷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卢氏不解地问。
郑昌胤命下人们退下,随后压低声音道:“我从邹侍郎那得到消息,
相爷怕是要对姚**下手,以保崔家后位。”卢氏追问道:“那姚**可是陛下的心尖尖,
陛下能坐视不管?”郑昌胤抿了抿嘴,意味深长地说:“皇位之路,
从来都沾满了亲人的鲜血。陛下当初既然选择了崔家,就要付出代价。所谓孤家寡人,
就是要断情绝爱,否则如何能制衡世家?”卢氏没想到里面的事情这么曲折复杂,微微咂舌,
小声说道:“既然这样,今天就应该让应瑶结交一下崔**啊,说不定以后还能有什么造化。
”虽然与娘家结亲无望,但选秀在即,女儿又没了亲事,没准还能伴君侧呢。
郑昌胤回想起女儿刚才气自己的样子,没好气地说:“她让你惯的眼高于顶,
哪个世家贵女愿意与她相交?还结交,不结仇就不错了!”卢氏虽然心中不服,
却也知道夫君说的不错,与女儿相交的都是家世低的**,
连卢家那几个亲侄女见到女儿都躲得老远。哎。见夫君还在气头上,卢氏更不敢让女儿回来,
随后看了翠红一眼,冷冷一笑。“如堇,这里不用你伺候,你去斋堂找三**,
寒风卷着枯叶撞在窗棂上,灰鼠皮手笼里残留的余温正被指缝间的寒意寸寸吞噬。
郑如堇望着炭盆里明暗不定的火星,整个人陷入了沉思。
“咣当!”
半掩的木门被撞得摇摇欲坠,翠红鬓发凌乱地跑了进来。
由于脚步匆忙,她腕间新得的翡翠镯子撞上了门槛,碎成了几段。
然而翠红却浑然不觉,大声哀求道:“四姑娘,快救救我!”
郑如堇端坐着发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为何慌慌张张的?”
“卢家那群天杀的……”翠红喉间溢出一阵暴怒:“他们要替卢氏出气,逼着老爷将我发卖出去!”
郑如堇放下手笼,伸手把她扶起,接着问:“郑昌胤怎么说?”
翠红恶狠狠地说:“那个狼心狗肺的能怎么说,为了讨好卢家保住前程,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!”
“看来他是要用你的命换卢家的顺气丸。”郑如堇看了眼外面的时辰,沉思道:“每月这个时辰,济世堂的周大夫都会来请平安脉,恐怕……现在能救你的只有子嗣。”
“可我……月信刚至……”翠红瞳孔骤缩:“周大夫一摸脉象便知未曾怀孕,如何假装得了?”
“你屋里可有阿胶和黄酒?”郑如堇问道。
“阿胶老爷赏过,黄酒后厨就有。”翠红连忙点头应下。
“阿胶三钱,黄酒半盏,大火煨至黏稠。”郑如堇指尖掠过腰间松脱的荷包穗子,不紧不慢地说:“服下后血气会上涌,像极了孕妇气血充盈的脉象,任是太医院判也诊不出虚实。待卢氏要发疯时——”
她的指甲在翠红小腹轻轻一划,“你便假装腹痛,经血作见红,尚能换几日喘息。”
翠红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猛地抓住她手腕,慌张追问:“为何只能喘息几日?”
郑如堇轻笑一声,将案上冷透的茶盏推到翠红眼前,漠然说道:“前年秋姨娘怎么没的?去年通房丫头青禾为何投井?大姐姐的贴身丫鬟又是为何暴毙?这宅子里郑家的血脉,可有几个活到见天光的?”
她每说一句,翠红的脸色便灰败一分,然后不死心地呢喃:“若我真的有孕,老爷……兴许……”
她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。
因为郑昌胤已经多次用行动否定了她的幻想。
郑如堇冷笑出声:“呵。让你失望的人,怎么可能只让你失望一次,别再心存侥幸了。”
翠红像是被抽了脊梁骨,软软跌坐在椅子上,不再言语。
屋里突然陷入死寂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。
翠红忽地双膝跪下,哀求道:“四姑娘,以前都是我鼠目寸光,求你大人有大量,给我指条活路!”
郑如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炭火,并没有说话。
翠红咬紧牙关,膝行上前,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,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满是决绝:“姑娘把我送上郑昌胤的床榻,又怂恿我与卢氏相斗,怕是早已料到今日。翠红对天发誓,只要四姑娘能救我于水火,我必鞍前马后,若有二心,死不足惜!”
郑如堇见放出的鱼饵终于咬钩,这才微微一笑。
布了这么久的局,也是时候该收网了。
“翠红,你是聪明人,郑家已经烂透了,郑昌胤也不值得你交付终身。我不仅不用你鞍前马后,还会助你一臂之力,只要你永远别相信郑昌胤便好。”
短短月余,郑昌胤就已两次置她于死地,翠红也清楚日后没她好果子吃,便下定决心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郑如堇这才将她扶起,附在她耳边低声嘱咐起来。
在炭盆腾起的青烟中,翠红望着少女映在墙壁上的剪影,仿佛看见一只困兽,正挣开枷锁。
她微微垂下眼帘。
不……是两只。
困兽之斗。
至死方休。
原创文章,作者:推书神器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jmtsw.com/3554/