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洛雪不解其意地拾起掉落海棠，拿在手中来回端凝。
“阿行，不妨再请花匠来看看，或许内里的腐烂是能清除的。就这般剪掉，着实可惜。”
“这可是你最爱的海棠啊。”
方钧行没有接话。
最爱的又如何，根烂透了，保持表面绚丽又能璀璨几时？
他不会在烂根的人身上浪费时间。
还好，只剩六日。
他便能彻底离开，与烂人烂事一刀两断。
如此想着，他又问：“公主今日封地公务不繁忙吗，还有闲情与下官赏花？”
庄洛雪随手扔了海棠，握紧他的手真切道：“公务哪有阿行重要？这几日本公主要陪在阿行身边，寸步不离。”
昨夜她翻来覆去，没由来总想起方母那日说的话，忍不住心悸。
所以她要守在阿行的身边，哪也不去。
这一日，她陪他看《梁祝》。
祝英台一片痴心向梁山伯，许他一生一世，却因世俗良序的阻挠，最终双双化蝶。
落幕时。
庄洛雪握紧方钧行的手，唯恐他也会如祝英台会化蝶消失般。
方钧行听着众人溢美英台之言却无动于衷。
纵然梁祝捱过了世俗阻碍最终成亲，难道祝英台就不会像庄洛雪一样白日深情款款，却又在暗夜里偷欢吗？
第二日，庄洛雪又拉着方钧行骑马狩猎。
她兴致冲冲问：“阿行，你还记得吗，我们成婚第二年，淮河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，有一天你说想吃野味……”1
他当然记得了。
那年冬天，白雪皑皑，天寒地冻，他只随口一句馋野味了。
庄洛雪就孤身入山去为他猎野兔。
那一次，她四肢冻得皲裂流脓，痛痒难耐却还笑着逗心疼她到流眼泪的他。
她说：“阿行想要的，哪怕是天上星星，本公主也为你摘。”
过去有多美好，此刻就有多刺人。
方钧行敛了回忆，睁了睁泪眼淡淡回道：“不记得了。”
第三日。
庄洛雪求着方钧行一起去了朝门寺。
大雄宝殿内，方钧行跪在蒲团上，诵经清心。
身侧的庄洛雪突然腾地站起身，飞起的衣角划破方钧行侧脸，白皙的脸勾上一道刺眼殷红。
方钧行缓缓睁开双眸，大殿后头，一道挺拔身影闪过。
快到几乎令他以为是错觉。
偏在这时，庄洛雪没由来道：“阿行，我想为你抄写心经，你且等我领来。”
她慌慌朝大殿后头去，急切到没看方钧行一眼。
于是，也没发现这一次，方钧行跟在了她身后。
香房里。
方钧行透过门缝，往里望去，只见段怀川身上的僧袍，半挂胸膛前。
庄洛雪窈窕的身影紧张得绷紧，压低声冷斥道：“本公主早就警告过你，别闹到阿行跟前来！你若找死，本公主现在就给你痛快！”
段怀川暗暗与方钧行对望，手指故意在庄洛雪胸前画圈。
“奴愿死在公主身下。”
只这一句，撩起了庄洛雪眼里欲火。
她遏住段怀川的下颚，狠狠咬了下去：“若阿行发现，本公主便立马送你上路！”
四肢宛若被禁锢在原地，方钧行明明想走却动不了。
心口传来尖锐疼痛，他仿佛又见到那个在佛前许诺自己一生一世的少女。
她一字一句，无比恳切：“阿行，若我负你，你便生生世世不要原谅我。”
方钧行垂下泪眼，轻轻呢喃。
“好。”
庄洛雪。
生生世世，永不原谅。
不声不响，方钧行走到了寺庙门口。
身后，庄洛雪的婢女翠儿焦急追了上来：“驸马，可是在找公主？”
不等方钧行说不是，她又忙道：“公主说要留在寺里替您抄经祈福。嘱咐我先送您回府。”
方钧行眼尾渐红。
庄洛雪为他抄经祈福已有五年。
他曾因这事也曾感动落泪，可日后再想起‘祈福’二字，他却会想起香房内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两人，便只余恶心。
方钧行笑笑敛回思绪，感谢的声调蓦地发哑：“辛苦公主了。”
这日之后。
庄洛雪许是心虚又或是愧疚，又连陪在他身旁整整两日。
直到最后一日，方钧行剪掉了院中最后一株海棠。
庄洛雪往日眸里的惋惜不再，甚至喜笑颜开同他道：“阿行，今日是翠儿的大婚，本公主要去贺他新婚大喜。”
翠儿，就是庄洛雪常为她打掩护的贴身婢女。
方钧行紧了紧手中剪刀：“公主重情重意，去得。”
庄洛雪笑笑，无比真诚道：“翠儿自幼跟在本公主身边，虽为主仆，我却视她为姐妹，自是要去的。”
“我早去早回。”
庄洛雪欢喜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，便轻快地去了。
凝着她远去背影，方钧行才发现花枝早被自己剪了个稀碎，残败地落了一地。
正如此刻，他的心也莫名被碾碎般难受。
哪是什么翠儿大婚呢？
昨日香房之中，段怀川跪伏在庄洛雪身前哀求她给一场仪式。
“公主，十里长街，万人注视之下，在大红轿子里行亲密之事，岂不快哉？”
他未曾料到，庄洛雪真荒唐至此。
方钧行揩了揩热热的眼角，无碍，总归他是要走的人了。
用过午膳后。
小春非要拉他出门凑热闹：“驸马！翠儿大婚，居然沿路发喜糖与铜钱，正好今日天气好，咱们也去凑凑热闹！”
说话间，小春眸里盈满了羡慕：“那翠儿看着木讷，没想到却这么对夫君这么好。”
方钧行拗不过小春，便任他拽着出了门。
十里长街，围观的百姓围堵了西城的道路。
窸窸窣窣，热闹至极。
“昭华公主府好大的排场，不过是婢女成婚，都这么盛大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？公主痴情一生只有一人，没想到她身边的婢女也这般痴情。若得妻如此，一生便也值了。”
说话间，便有喜娘过来散糖：“大家都沾沾喜气，一同庆贺这对新人能相守白头！”
方钧行手里也被塞了满满一把。
他怔看着手里喜糖，视线却渐渐模糊。
这喜糖跟当年他大婚要定的糖，是一样的。
传闻这喜糖是牛郎织女的后人所传，坊间传闻大婚用此糖。5
往后生生世世都能找寻到彼此。
方钧行大婚本是早早定下了这糖，却不想那年突逢大雨，这米糖无法送到淮河。
也因此，成了他的一桩遗憾。
殊不知在那时冥冥之中已经有了预示。
他剥开黏腻的纸皮，浅浅尝着这米糖，甜入心脾。
却怎样都压不下心里翻涌的苦涩。
就在这时，方钧行听见一道陌生的机械提示音，旋即眼前骤然出现一张蓝光显示屏——
�脱离程序即将启动，宿主请确认是否脱离？】
方钧行伸出发僵的手指，试探似地点下确认。
下一秒，机械声随刺耳的警报再次响起——
�脱离程序已正式启动，您只剩最后五个时辰！】
五个时辰，也就是今夜子时。
方钧行倏地松了口气。
终于要走了。
他噙着笑转头问小春：“成衣铺子将衣服送过来了吗？”
小春喜滋滋吃着糖，囫囵道：“送了的，做得可漂亮了！”
“驸马，这糖真的好好吃，好甜啊”，他望向涌动人群，羡慕道：“这么多人替他们祝福，他们以后定然幸福圆满。”
方钧行微烫的目光跟着渐渐远去的大红轿子，喜色点点褪尽。
他只希望，明天庄洛雪见到自己的尸体时，还能这般幸福。
方钧行回到府中时。
下人们正将艳丽的海棠一株一株往里搬。
黄昏铺在海棠花上，美的绚烂。
庄洛雪站在花海的尽头，笑望着冲他招手：“阿行，我将全城的海棠花都为你搬来了，你可欢喜？”
方钧行沉默着走近。
庄洛雪猛地入他怀里：“阿行，小春说你把所有海棠都剪断了，也好，去旧迎新。你剪吧，剪掉所有，我亦能再为你寻来千株万株。”
“花海常青，正如你我感情一样。”
方钧行没有回答，而是闭着眼最后一次感受着庄洛雪的拥抱。
仆从急声打断了这温馨。
她喊：“公主，翠儿斗胆请公主闹闹洞房，为她增添喜气！”
庄洛雪立刻推开了方钧行。
“阿行，本公主去去就回。”
话落，她毫不迟疑地转身，抬步正要走。
方钧行突然伸手拉住了她：“公主，明日是你的生辰，我在春明楼对面那家铺子为您订了礼物，你回来时记得捎带上。”
闻言，庄洛雪激动搂他入怀：“阿行送的，本公主定然欢心。放心，本公主亲自去取。”
“你一定要记得。”方钧行轻声道。
那是他定的棺材，明日便要用来给他装殓尸身。
“好，一定！”
庄洛雪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最后两个时辰。
方钧行召来小春去买他爱吃的甜蜜饯，还要一升米酒。
最后一个时辰。
方钧行把库房里所有的豆油，浇遍了满院的海棠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点燃了火折子，掷进了花海。
火势微弱渐渐开始蔓延，方钧行转身朝寝殿走去，换上了金流丝所制的成衣。
流光溢彩，真美啊。
方钧行望着镜中的自己，冰冷泪水滑过眼角，阿爹见到这样俊朗的他，也一定会开心吧。
方钧行取来信纸，将诀别信塞入玉枕中。
做完这一切，殿外炙热的烈焰已经四处飞啸。
火舌已经舔近他所在的寝殿。
噼里啪啦乍作声中。
他隐隐听见王府门外，庄洛雪焦急慌乱的嘶喊——
�放开本公主，本公主要进去救我的阿行！哪怕是死，我也要同他在一起！我们说好，生同裘死同穴！】
方钧行淡淡一笑，纵是下黄泉碧落，他也不愿同她一起了。
他转身朝火海中走去。
黄昏朝霞铺满去路，他一步一步，再未回头。
因为火海尽头，有他的阿爹。
阿爹，我来寻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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