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知念回神,一边缓缓起身,一边问道:“他是自己回来的吗?”
春喜用力点头,语气着急:“对,但是看着喝了不少酒,现在还醉着。”
“春喜,我先过去,你去给小侯爷冲一杯醒酒的蜂蜜水,等到晚一会儿再送过去。”
……
沈知念一走进前厅,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。
宋鹤鸣正醉醺醺地倚靠在凳子上,月白色的锦缎长袍上斑斑点点尽是酒渍。
“母亲,我、我这不是回来了吗?阿、阿狸根本就不会留我过、过夜……”
宋老夫人沉声呵斥道:“我给知念准备的琉璃珊瑚呢!你不会也送给那个戏子了吧?!”
“当然没有。”他醉眯着眼,朝着身后摆了摆手,小厮自觉把一个锦缎盒子拿上来打开。
原本光彩夺目的琉璃珊瑚此时变得乱七八糟,左上方缺了一角不说,上面还被画满了颜料,琉璃光彩全无。
宋老夫人气的身子晃了晃,手指着他:“你……这……混账东西!还不快去给知念赔不是!”
宋鹤鸣睁开眼,这才发现沈知念就在旁边站着。
他晃晃悠悠地起身,过去抓起那个珊瑚摆件,浑不在意的扔在了沈知念脚边。
“沈、知念,你还当真、真是、是小心眼,一个摆件而已……阿狸压根就不在乎……”
沈知念垂眸看向那个摆件。
一片混乱。
许阿狸甚至在上面留了她的名字,单单一个“许”字,夸张地铺满了整个摆件底座。
许阿狸压根就不在乎……
可宋鹤鸣好像忘了,那个摆件根本就不是许阿狸的东西。
沈知念抿紧了唇,沉默没说话。
但是她的心却仿佛在骤然之间冷暗下来,像是被摆件上厚重的颜料糊住了一样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宋老夫人闻言,又指着宋鹤鸣怒骂道。
“混账东西!你整天出去跟那戏子去喝花酒,像什么样子!你要是当真喜欢,不如就纳进来安安分分做个妾!”
她说完,察觉到沈知念情绪变化,又长出一口气,补充道:“知念贤惠识大体,想必是不会同她计较的。”
“娘,您就别想了!”宋鹤鸣仍旧醉醺醺的,踉跄着左右晃:“我呢,也就是哄阿狸开心,纳她进府是不可能的……”
他半坐半依靠在案几上,仰头轻笑。
“那可是阿狸啊,跟你们这些后宅的女人不一样!就算沈、沈知念亲自去请她,她都不会愿意的,再者说,我也不想让她做妾,除非是……”
宋鹤鸣打了个酒嗝,竟然弯唇一笑看向沈知念。
沈知念迎视他的目光,藏于宽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,指甲都快要抠进肉里。
他语气悠悠:“除非是……平妻。”
明明是七月的天气,沈知念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。
一股冷意从心头升起,通过血管流经全身,连骨头缝都透着森森寒意。
“宋鹤鸣,你在说什么?”沈知念暗暗咬了咬齿间,不可置信的看着他。
她心里仅存最后一丝期待,期待是她方才听错了。
曾经把她从寒潭深井中带离的人,怎么会有一天言如冰刀霜刃,刺得人痛彻心扉。
她分明记得,他曾信誓旦旦的说过……
此生唯她一妻,绝不相负。
不过两年而已,他就要另娶她人为妻了。
她眼眸闪动,紧紧盯着宋鹤鸣的脸,试图寻找一丝他在同她说笑话的可能。
宋鹤鸣没有察觉到沈知念声音里的颤抖,仍旧自说自话。
“其实,我们在外面有个家也挺好的,省得阿狸进府后,还要天天被你们管制。”
“鹤鸣!你真是喝醉了,说的都是什么胡话!”宋老夫人一边呵斥,一边不断给宋鹤鸣使眼色。
“胡话?娘,我清醒的很。”宋鹤鸣从椅子上站起来,慢慢走到沈知念跟前。
把那个琉璃摆件一脚踢开,半弓身子,让视线和沈知念平齐。
“沈知念,阿狸她跟你不一样,她性子逍遥,受不了你们后宅迂腐无趣的规矩。”
他说完,重重舒了一口气,浓郁的酒精味立马萦绕沈知念的鼻翼之间。
“做平妻,是她最大的让步了。”
沈知念静静盯着面前的宋鹤鸣。
不知道为什么。
她原本抽痛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没有任何知觉了。
就像是一条在湖水中飘飘荡荡的破败小船,突然被一阵风吹的靠了岸。
……
沈知念一言不发回了房间。
翌日清晨,她按照以往的作息先去给宋老夫人问安。
“母亲,府里这月银钱收入,以及日常事项花销我已全部整理在册,请您过目。”
宋老夫人扫了一眼整整齐齐的账册,然后拉过沈知念的手,轻声安抚她。
“知念,你受委屈了,你放心,那个戏子想进门,绝无可能!”
沈知念笑笑,未置可否。
宋老夫人看她神情淡淡,又叹口气。
“鹤鸣日日跑去那戏班子也不是办法,让人看了咱们定远侯府的笑话。我呢,决定许了他给那戏子买宅子的想法,你怎么看?”
“母亲决定就好。”沈知念仍旧带着浅淡笑意。
“我就知道你识大体,最是贤惠。”宋老夫人又拍了拍她的手,笑着舒了口气。
“那这样,等到鹤鸣醒了,你把这件事告诉他,夫妻之间,没有过夜的隔阂。”
沈知念敛眸,笑意未变,只是手心却越来越凉。
她从宋老夫人的房间出来后,径直去了宋鹤鸣的「风雨轩」。
自从宋鹤鸣结识许阿狸后,便不再与沈知念同宿一处。
起初,他借口自己身上带着戏班子浓重的脂粉颜料味,生怕扰了她休息。
后来,他直言她太过寡淡无趣,每日除了管束他,便再无别的生活趣味。
既如此,那就算了吧。
宋鹤鸣宿醉初醒,里衣上的褶皱杂乱无章,他抬头扫了沈知念一眼,眼底疲态尽显。
“你今日,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?昨日忙了一整天,应当是很累的。”
沈知念神色平静,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径直将近日积攒的宅务账目搁在了书桌上。
嫁进定远侯府两年,婆母让她执掌中馈,也无数次对外宣扬她贤媳之名,但是府中账务,依然是要这对母子亲自过目批定。
在账册的最底层,压着一张宣纸,边缘微微卷起,显然是她曾数次拿出来看过。
那是一份和离书。
“有些事务宜早不宜迟,过来过目,签字吧。”
她语气平淡,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,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宋鹤鸣懒懒起身,视线在厚厚的账册上一扫而过,而后便又落在沈知念的脸上。
“我打算给阿狸在郊外置办宅子一事,你同母亲商议的如何了?”
他语气随意,仿若说的不过是能不能买块桂花糕一样的小事。
沈知念研磨墨汁的动作没停,语气浅淡:“母亲说,随你心意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宋鹤鸣满意的舒了一口气,踱步上前,拿起毛笔,看都不看账册内容,快速落笔签字。
眼看马上就要签到和离书,他突然开口问道:“现在几时了?”
仆从长乐恭恭敬敬的回道:“侯爷,已至巳时。”
宋鹤鸣眉头一皱,把笔猛的一搁:“我答应了阿狸,今日要去给她捧场,速去备车。”
长乐挠了挠头,下意识用余光瞥了沈知念一眼。
“还等什么,快去啊!长庚,把我那件鎏金长袍拿出来,再去库房支五百两银子,今天我要让阿狸成为春台戏班最耀眼之人。”
宋鹤鸣眉飞色舞,言语间满是迫不及待。
沈知念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模样,心中陡然泛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寒意。
成亲这两年来,府中大小事务皆由她一手操持。
无论是田宅铺子的经营管理,还是日常的开支用度,她都亲力亲为。
侯府看似家大业大,风光无限,实则内里早已亏空,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罢了。
所以,她处处精打细算,脂粉首饰也极少添置。
而宋鹤鸣结识许阿狸后,却隔三岔五就从府中支取银子,豪掷千金,却只为博美人一笑。
心头纵有万千思绪,但是沈知念面上却毫无波澜。
“你既有事要做,那我就先回去了,今日晚些时候我再来取这些账册文件。”
宋鹤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,径直越过她,奔着衣柜过去。
他收拾立整,正准备出发,突然又瞥到桌面上还未签完的账册文件。
眉头皱紧,拿起毛笔:“长庚,通知沈知念,就说我签完了,让她今日不要去戏班烦扰我。”
他三两下签完,扔下笔就快步走了出去。
……
日暮。
沈知念重又来到风雨轩,账册混乱摆在桌面上。
和离书被一本帐压着,边角被风吹的微微掀动。
她从里面抽出来。
一式两份,宋鹤鸣都签上了名字。
望着那份和离书,沈知念的心宛如深不见底、终年不见日光的幽潭。
一颗石子投入。
“噗通”一声,终究是沉了底,连泛起的涟漪都归于平静,无声无息。
“侯爷去戏班之前,都看过了吧?”沈知念一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账册,一边问长庚,声音平稳,听不出情绪。
长庚连忙低头,又偷偷抬眼瞧了瞧沈知念,才小心翼翼如实答道:“夫人,侯爷说,他既已签完字,请您今日不要去戏班烦扰他。”
他话音刚落。
春喜就蹙眉反驳:“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,以为夫人是愿意去那乱糟糟的地方不成,还不是……”
“春喜,好了,回去了。”沈知念柔声打断她,把其中一份和离书仔细收了起来。
她说完,把另一份和离书用砚台压住,抬头看向长庚,面上平静。
“长庚,让侯爷把这张纸收好,往后,我再也不会烦扰他了。”
长庚哎哎两声,再不敢言声。
待半月后,这份和离书过了官府,她与宋鹤鸣八年情谊,就到此为止了。
……
“春喜,一会回去后,你把我的嫁妆单子找出来。”
“夫人,你真的要跟侯爷和离吗?侯爷真是的,他怎么都不来问您一句。”
春喜抱着账册,一副为沈知念委屈的表情。
她又噘嘴嘟囔:“这可怎么反悔啊。”
沈知念笑笑。
她明白,春喜是误以为她想用这一纸和离书来挽回宋鹤鸣的心。
“我既决定和离,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。”
天边云霞红彤彤一片。
把院墙上盛开的蔷薇花都染上了一层金红色光圈。
沈知念捏着那纸和离书,眼底连绵数月的阴雨天好像在一瞬间放了晴。
……
沈知念的嫁妆不多,定远侯府虽然空有架子,但是好在宋鹤鸣的姑姑是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荣妃娘娘。
有这层关系的照拂,平日里倒也没让沈知念频繁动用嫁妆来贴补家用。
况且,她早就与宋鹤鸣分居两院,所以,清点嫁妆这事对她来说倒也轻松。
除却补贴侯府的,还剩两千三百两银钱,还有城中两个铺面的地契,都规整地收进匣子,剩下的首饰和衣饰,一个大箱子便装得妥帖。
“夫人,咱们今天就走吗?”春喜把匣子扣子“啪嗒”一声扣紧,又转身去收拾箱子。
沈知念静静地站在那里,双眸低垂,看着面前这两个装载着她过往与如今全部家当的箱子。
她无声扯了扯唇。
当初嫁进定远侯府时,喜服红花,唢呐喇叭,是宋鹤鸣用八抬大轿把她抬进来的。
如今,要离开了,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和离书就了结了。
“夫人,咱们如果要走,是不是要跟老夫人知会一声?”
春喜一边收拾,一边问个不停。
沈知念回神。
自她嫁进来,宋鹤鸣的母亲待她算是宽厚。
再过两日,她就会去南山寺祈福,约莫月余不会回府,估计府内外的事无心处理。
宋鹤鸣这个样子,大概也顾不上。
想到这,沈知念轻声说道:“春喜,咱们去一趟铺子,把近几月的营收盘个数。”
春喜哎了一声,转身就出门安排人备车。
……
沈知念先去了自己的两个嫁妆铺子,一个米铺,一个布庄,这两处铺子,因她两年来疏于照拂,经营状况一般。
踩着日影西斜,她又去了定远侯府名下的玉器铺子【琳琅斋】。
店中伙计匆匆跑上二楼。
不多时,老板便神色慌张地快步下楼,见到沈知念,他脸上堆起殷勤的笑,却难掩眼中的一丝慌乱。
“夫人,您怎么突然大驾光临,也未曾差人提前知会一声。”
沈知念神色淡淡:“没什么,想看看铺子最近的经营,把近三月的账本拿来我看一下吧。”
她虽面上未表现,但是一进门,就察觉到原本放着镇店之宝的地方空荡荡的。
老板闻言,愣在原地,笑容一滞,随即干笑两声。
“夫人,这琳琅斋的账,小的一直都是直接呈给小侯爷的,您怎么突然要看了?”
沈知念并未作答,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。
老板被她看得心里发毛,终究还是扛不住压力:“那您稍等片刻,小的这就去给您取。”
他话音刚落。
门外突然由远及近一阵爽朗的笑声:“哈哈哈,本姑娘可不把那东西放在眼……”
来人一句话没说完,目光正好落在沈知念身上。
“哟,这不是沈姐姐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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